二人在城头感叹着风雪与岁月——二者都是不饶人的东西。
不知过了许久,李阿三转头看向身旁的黑衣人,缓缓说道:“我们走吧。”
黑衣人犹疑的看着李阿三,问道:“去哪里?”
李阿三看了一眼南方风雪,城中那些大军都会严阵以待,准备迎接妖族的冲击。
“自然是回槐安去,难不成你还觉得我会亲自上阵?”李阿三平静的说道。
黑衣人回头看了一眼城中那些大军,迟疑的问道:“之后的事情呢?”
李阿三看了一眼他,语气淡漠的说道:“没有之后,妖族赴死而来,他们也是在等着死战而已。”
仿佛先前那个还在感叹生命美好的人不是他一般。
生命是美好的——但我不关心人间的生命,我只关心我自己。
自然无处不矛盾。
但人间自然没有顺理成章的事情——一切都是合理的,却也是不合理的。
譬如满世喧嚣,而石头沉默。
黑衣人有些沉默。
“这未必是对人世而言最好的交待。”关于驱逐妖族一事,李阿三平静的说着,“但是最令我舒心的。”
“人间自然有无数会支持陛下的民众。”黑衣人看着眼前的白发帝王缓缓说道。
“万众归心,未必伟大,在这种事情中,在关乎人世的大是大非面前,没有人能够做伟人,我只是做了李阿三该做的事情。”李阿三说着,似乎想着某些话语,笑着说道,“崖上那个师兄曾经说过,我太过于在意帝权,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。”
“但谁不是?他这么多年未曾理会人间,又何尝不是因为槐帝当年杀了他在意的师兄?”
李阿三说着,却是停了下来,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,长长的出了一口气,说道:“观念相悖,只是观念而已,与对错无关,所以纵使他如何觉得我像是一个守着一坨屎的傻子,我也并不介意他的这种‘觉得’。毕竟在我看来,像他那样因为某个师兄便要枯守高崖一世,才是那个守着一坨屎的人。”
黑衣人很自觉的保持着沉默,他虽是镇鬼司司主死后的最高掌权人,但是终究未曾到达人间帝王的位置,在修行层面,与那个师兄更是相去甚远,而且对于某些事情,的确并不清楚,是以沉默是最好的选择。
李阿三唠唠叨叨的说了许久,才停了下来,看着黑衣人说道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
黑衣人无奈的说道:“您是陛下,他是崖上师兄,虽然人间也会称我为大人,但是在你们面前,我终究是小人,自然听听便好。”
李阿三却是失笑,说道:“他不会在意有人骂他,我也不会,因为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情,如果有想法,说说也无所谓。”
黑衣人沉默了少许,说道:“的确没有什么想法。”
李阿三叹息了一声,说道:“那还真是曲高和寡啊。”
但至少有一点,人间敢骂那个师兄的,大概也只有李阿三,因为他很清楚,有些人向来便不会在意人间的这些事情。
但是真要说到那个师兄面前去骂,却还是不敢的。
譬如当年槐帝无数次赞赏剑圣,也无数次腹诽剑圣,但是被剑圣带到崖上的时候,却还是老实的像个孙子。
又闲扯了一阵,二人才走下城头去,穿过覆雪冷清的街道,向着北方而去了。
许多黑影在二人离开后渐渐离开了黄粱境内。
李阿三与镇鬼司的到来,从都是与槐安这场战争无关的事,他们只是随着李阿三一同来看看那个黄粱的镇妖司仲司大人而已。
......
秋水在目睹完妖主请出了剑圣的剑后便离开了那里。
她有自己的事,自然不会随着妖主他们一同前去地戍。
妖主带着那柄虽然请了出来,但是依旧不可动用的剑,与一众妖族不急不缓的行走在两地交界间。
当然,因为大雪的缘故,人们并不能准确的分辨出究竟哪里是丛冉,哪里是地戍。
陈黎一面走着,一面不时的回头看着妖主,似乎有些疑问。
妖主瞥了他一眼,说道:“有什么便问。”
陈黎心道我自然有很多疑问,但是只怕你又会像面对那个女子一般什么都不肯说,虽然有些腹诽,但还是问了出来:“勾芺他究竟是不是你们妖族的人?”
这个问题亦是曾经无数人的疑问。
妖主看了一眼陈黎,平静的说道:“是的。”
陈黎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,但是猜测与得到承认的意味往往不同。
“他是什么妖?”陈黎有些好奇勾芺是如何瞒过所有的人,就连司主都未曾怀疑过他的身份。
妖主平静的说道:“他不是妖。”
陈黎有些错愕于妖主的这个回答,迟疑的说道:“您先前不是还说....”
话说一半便止住了,因为陈黎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,那便是他先前问的是“勾芺是不是妖族的人”而不是“勾芺是不是妖族”。
这个结果相比于前一种而言,似乎更令人有些想不明白。
“一个世人,如何会站在妖族的一面?”陈黎有些不解的问道。
妖主似乎又开始绕了起来,缓缓说道:“我也未曾说过他便是你们世人。”
陈黎沉默少许,说道:“那他究竟是什么?”
这个问题显然很难回答,因为妖主亦是看着风雪沉默了下来,一直过了许久,才看向北方某处高崖的所在,缓缓说道:“我不知道,只有妖祖他老人家知道。”
陈黎一开始还愣了一下,相比于磨剑崖八师兄,或是剑圣八弟子,妖祖这个名头极少被人间提及,更多的是流传于妖族之中,是以他一时之间竟没有想明白这个人究竟是谁。
但是终究还是反应了过来妖主所说的是谁,只是相比于先前的那些事情,眼下妖主所说的东西更为渺远。
勾芺又是如何与那个高崖之人扯上关系,陈黎实在有些想不明白,行走在风雪中想了许久,陈黎才摇摇头说道:“看来的确很复杂。”
复杂与否,自然是相对的,对于陈黎这种一辈子都无法接触到那般存在的人而言,自然是无比复杂的事情。
但说到底,不过是当年的一些遗留问题而已。
妖主没有说话,只是抱着剑平静的走着。
“为何您会将这些事情告诉我?”陈黎对于这里也有些不解。
妖主看了一眼陈黎,说道:“因为你是外人,说了再多,你也无法参与到那些事情中去,知道也无妨。”
陈黎听着妖主的话,自然有看低的意思,但却是事实。
譬如当初红浸珊所说,关于勾芺的故事,没必要瞒着天下人,只要瞒着勾芺,那便足够了。
外人知道,向来与故事无关。
陈黎却也有些明白妖主为何一直遮遮掩掩,不肯告诉先前那个带剑女子的原因。
因为或许她也算是局内人?
陈黎在这边想着一些有的没的,妖主却是突然开口问道:“距离地戍还有多远?”
如果是广义而言,他们自然已经在地戍境内,但是妖主既然开口问了,自然问的是距离槐安大军所在的距离。
陈黎从怀里摸出地图,四下对比着看了一眼,说道:“不过百里了。”
妖主点了点头,而后回头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。
陈黎不知道妖主要做什么,只是在一旁站着,只是过了许久,却见妖主转头诧异的看着他说道:“你不走?”
陈黎这才明白妖主的意思。
他们三万戍守军一开始的目的,便是看住妖族,以防在妖族北去的途中生出什么异变,只是随着妖主走了这么久,陈黎倒是不自觉的将自己代入了其中去。
方才才说过,此地距离地戍城关不过百里,如果黄粱不想参与进这场战事,陈黎所率领的三万戍守军的确该与妖族分离了。
陈黎看了眼妖主,后者神情无比的平静,或许是自信,或许是早知如此。
沉默了少许,陈黎才转身下着命令:“戍守军听令,所有人退后十里,随时准备与丛冉守军交接。”
一众苍甲皆是从那些浩荡大军中脱离出来,直到此时,他们才发现妖族大军与戍守军之间的关系过于亲近了,最开始的时候,从秋水启程之时,戍守军都是远远的隔离在妖族大军两旁或是前后,然而不知何时,竟是走着走着,便混到一坨去了,竟也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。
这并不能代表什么,但是至少,可以证明妖族与人世之间,从无天性般的仇怨。
苍甲脱离大军而出,回头没入风雪。
陈黎却还是久久的停留在妖主那里。
妖主看了他一眼,平静的说道:“我们曾是仇敌,多想几次,就不会有这种没用的情绪。”
陈黎只是叹息一声说道:“只是有些感慨而已。”
“什么感慨?”
陈黎看着妖主,说道:“时代真的过去了。”
妖主自然明白陈黎所说的时代过去是什么意思。
当初他们便是这样越过云梦泽而来,现在亦是要泅渡而去。
一切从哪里开始,便从哪里结束。
命运譬如一个缓缓合拢的圆。
“时代总要过去的。”妖主平静的说道。
陈黎亦是有些无话可说,于是转身离去。
走到风雪半途,突然回头看着妖主,有些迷茫的问道:“人族与妖族真的有一日可以平和的共处一片天空?”
妖主难得的在他面前笑了笑,说道:“二十年前人间不就是这个样子?”
陈黎想了想,是啊,在二十年前,人世与妖族本就是共存的。
然而似乎二十年的恐慌将时间拉得无比悠长,仿佛已是前生一般。
人世总在想着勾芺是为何敢这般大胆的想着,要将妖族与世人放到同一片天空下。但是总是忘了,这从不是什么惊人的变革。
只是在将过往褪下的大世背景,重新在人间铺开来而已。
陈黎最后看了一眼妖主,而后随着那三万苍甲一并没入了风雪中。
现而今的情况,他们自然不会回到京都,而是会顺着当初布下的白河京都丛冉防线驻扎下来。
妖主回头看着那些苍甲离去,而后久久的看着风雪青山间的无数妖族。
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言,没有情感浓郁的咏叹。
就像是离家游子终归故乡一般。
妖主看着所有大小妖族们,轻声说道:“准备回家。”
于是所有妖族都化作了最初的模样,翘首以盼的看着妖主。
妖主将手中剑抛向天空,而后化作了一头瘸腿的鹿,那柄剑落下来,不偏不倚的架在鹿角之上。
而后无数妖族随着妖主沿着风雪向着北方奔袭而去。
或者冲破那些封锁,回到故土。
或者死在泽边,而后魂归故里。
只此二者而已。